醫(yī)務(wù)室的白熾燈在頭頂嗡嗡作響，像是老舊的吊扇葉片，在顧昭耳中發(fā)出令人煩躁的噪音。他坐在鐵架床邊緣，蘇挽的手腕還殘留著輸液針留下的紅點，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拼接完整的檢查報告。那張泛黃的紙張被膠帶歪斜粘連，墨跡洇開，“惡性腫瘤晚期”的字樣像是從血里滲出來的，刺得他眼眶生疼。

窗外雨聲漸歇，滴水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。醫(yī)用棉簽浸泡在玻璃杯里，水面倒映出他泛青的眼尾。顧昭忽然想起昨天清晨，蘇挽把牛皮紙信封塞進他課本時說：“筆記記得補漏哦?！彼仄鹚幤康膭幼魈^自然，像是練習(xí)過千百次。

校醫(yī)推門進來換吊瓶，瞥見他手中的報告單，腳步頓了頓，又若無其事地繼續(xù)操作。顧昭攥緊報告質(zhì)問：“她多久了？”校醫(yī)回避目光稱：“這是患者隱私?！?/p>

“我陪她來的醫(yī)院?！鳖櫿崖曇舻蛦。腹?jié)因用力而發(fā)白，“我有知情權(quán)?！?/p>

校醫(yī)沒再說話，只是將空藥瓶放進托盤，金屬碰撞聲清脆刺耳。她轉(zhuǎn)身離開前看了他一眼，那眼神像極了奶奶臨終前看向父親的模樣。

清晨的陽光穿過濕漉漉的窗戶斜射進教室，照在蘇挽空蕩的課桌上。她昨天暈倒后就被送去了醫(yī)務(wù)室，座位一直空著。顧昭站在她的位置旁，手指輕輕拉開抽屜，露出半截藍色信封——是她慣用的那種牛皮紙袋，上面畫著一只簡筆小貓。

他顫抖著手取出信封，里面是按考點分類的手抄筆記和退燒藥說明書。每一張邊緣都畫著簡筆小貓，最后一頁角落里壓著半張撕碎的檢查報告單。那些熟悉的字跡讓他胸口發(fā)悶，仿佛有人用繩子勒住了他的心臟。

班主任抱著點名冊經(jīng)過，顧昭借口借閱翻開，發(fā)現(xiàn)“家中有事”的請假記錄。左側(cè)是蘇挽簽字的請假條，右側(cè)是王老師說“上周三數(shù)學(xué)測驗缺席”。對比鏡頭在腦海中重疊，他終于意識到那些“巧合”背后隱藏的真相。

李辰宇湊過來看見簽名，嘀咕：“這字跡跟打印的似的，像不像……”話音未落，顧昭驟然合上冊子，動作之大驚得李辰宇后退一步。

公交車碾過積水坑，車窗倒影里顧昭死死攥著檢查報告。他盯著自己泛紅的指尖，想起昨夜醫(yī)務(wù)室里那個瞬間——蘇挽醒來時，第一眼看到的是他泛紅的眼尾。她試圖抽手卻被扣得更緊，窗外雨聲漸密，他聽見自己心跳與滴答聲重疊。

醫(yī)院306病房門牌號映在走廊瓷磚上，護士站傳來紙頁翻動聲。顧昭靠在磨砂玻璃門外，聽見醫(yī)生低聲說：“骨轉(zhuǎn)移……化療周期……”鋼筆在掌心壓出紅印，他推門進去時，消毒水撲面而來。

蘇挽正在疊千紙鶴，聽見響動慌亂藏起藥盒。她抬起頭，臉上掛著平靜的笑容，像是昨天什么都沒發(fā)生過。

“上次月考你說去外婆家，其實是住院吧？”顧昭聲音冷得像冬日的風(fēng)。

蘇挽沒說話，繼續(xù)折紙。千紙鶴翅膀被捏出裂痕。

“家長簽字都是假的，教導(dǎo)處已經(jīng)確認了?！彼徊讲阶呓?，“為什么選在高考前發(fā)作？是怕我分心還是根本不在乎？”

她始終低頭，指尖顫抖著捏住紙角，仿佛那樣就能捏碎所有謊言。

顧昭猛地拍翻床頭柜，藥瓶滾落撞在墻角，驚飛窗外棲息的麻雀。“你以為善意的謊言就不是欺騙嗎？我寧愿你直接說‘顧昭我不需要你’！”

蘇挽終于抬頭，淚水砸在檢查報告“建議臨終關(guān)懷”處。她扯開衣領(lǐng)露出鎖骨下方的醫(yī)用貼片，像是要用這種方式證明自己的痛苦。

“我不想你一個人承受?！彼曇暨煅?，“我怕你撐不住。”

“撐不住的人是你！”顧昭怒吼，聲音在病房里回蕩，“你有沒有想過，我每天看著你在教室里強撐的樣子，比你自己還要痛？”

他奪門而出時碰掉藥盒，包裝上“仁濟腫瘤?？啤弊謽犹貙?。蘇挽撿起藥盒對著陽光，看見生產(chǎn)批號旁極小的“顧氏醫(yī)療集團”標識。

鏡頭拉遠：輸液管滴答作響，窗外又聚起烏云。

窗外的烏云壓得更低了，雨點又開始敲打玻璃。蘇挽的手指在千紙鶴上停留太久，紙角已經(jīng)起了毛邊。

走廊傳來腳步聲，顧昭站在門口，身影被雨水洇濕成模糊的輪廓。他沒有動，只是看著她把藥盒撿起來，重新放回抽屜底層。那動作像是早已演練過無數(shù)次。

“你早就知道了?！彼穆曇艉茌p，卻讓整個病房都跟著靜了一瞬。

顧昭沒回答，只是慢慢走近。他的衣服還在滴水，在地板上洇出一串暗色痕跡。他看著她手里的紙鶴，低聲說：“我每天看著你在教室里強撐的樣子，比你自己還要痛?！?/p>

蘇挽的手指收緊，千紙鶴被捏出深深的折痕。

“那你現(xiàn)在呢？”她抬起頭，眼里是紅的，“你現(xiàn)在不也知道了？”

顧昭站在床邊，呼吸有些亂。他原本想繼續(xù)質(zhì)問，可她的眼神讓他喉嚨發(fā)緊。

“我不是故意騙你?！彼吐曊f，“我只是……不想你一個人承受?！?/p>

“你以為我沒在承受嗎？”他的聲音忽然啞了，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，“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發(fā)燒？知道你偷偷吃藥？知道你每次疼得臉色發(fā)白的時候，還要假裝沒事？”

蘇挽低頭，手指在紙鶴上輕輕摩挲。

“我不怕疼。”她說，“我怕你怕疼。”

顧昭站在原地，像是被這句話釘住了。他看著她，忽然覺得她比自己想象的還要脆弱，也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堅強。

病房里只剩輸液管滴答的聲音。

過了很久，他才開口：“為什么不告訴我？”

蘇挽抬起頭，看著他，眼底有淚光，卻沒有落下。

“因為我不想你改變你的生活?！彼f，“高考、志愿、未來……我不想你停下來等我。”

顧昭的手慢慢握緊，指甲掐進掌心。

“所以你就一個人扛著？”他聲音低啞，“你覺得自己能撐過去？”

“我不知道?！彼f，“但我不想讓你也陷進來?！?/p>

顧昭沉默了很久，忽然笑了，笑得苦澀。

“你知道嗎？”他說，“你不說，我反而更害怕?！?/p>

蘇挽看著他，眼神終于動搖。

“我以為……”她聲音輕得像風(fēng)，“我以為瞞著你，你會好受一點?！?/p>

“可我沒有。”他說，“我每天都像在等一個結(jié)果，一個我不知道有多糟的結(jié)果?！?/p>

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，窗外雨聲漸密。

“我不想你一個人?！彼K于低聲說，眼淚終于滑落，“我怕你撐不住?！?/p>

顧昭站在那里，看著她流淚，看著她顫抖，看著她努力維持鎮(zhèn)定的模樣。他忽然意識到，她不是不在乎，而是太在乎。

他慢慢伸出手，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水。

“那我們一起撐?！彼f。

雨還在下，病房里卻仿佛安靜了下來。蘇挽看著他，眼里有光亮起。

可她終究沒有說話，只是將千紙鶴輕輕放在床頭。

窗外的雨，似乎小了一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