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四)
阿浮君想了很久很久,都不明白桀離給他展現(xiàn)的預(yù)言到底是什么意思。那白發(fā)紫衣,必然是訶那,可寄水族的詛咒,為何要他獻(xiàn)祭?
坐在訶那床頭,阿浮君想這個問題想了許久,直到訶那醒來。
訶那身上的潮熱此時已退卻,阿浮君伸手去扶他,他便笑了一笑:“做什么?我不過睡了一個午覺,你怕我魘著了?”
“我怕妖君柔弱不能自理,特來服侍?!?/p>
訶那橫阿浮君一眼:“那等你在我手下能過十招再說,有空發(fā)瘋,不如去練練你的刀。”
“那擇日不如撞日,兄長賜教?!?/p>
兄弟二人凌波水上,從河心一直打到岸邊,阿浮君出盡全力,刀鋒妖力激蕩,每揮一刀,都數(shù)一個數(shù)。
一直數(shù)到十五,訶那的紫笛才破了阿浮君的刀芒,點在他眉間。
阿浮君挑眉:“所以,阿浮也是能在白衣妖君手下能走十招的絕頂高手了?!?/p>
兄弟二人此時都出了許多力氣,訶那額頭掛滿虛汗,其中一滴,順著皮膚滑落,流過喉結(jié)鎖骨,墜進(jìn)他衣袍。
阿浮君用盡所有力氣,才忍住替他擦去這滴汗的沖動。
“你刀法第三式,終還是有個破綻……”
訶那想要強撐,氣息卻終是虛浮起來,一口血從腹腔涌出,猝不及防吐了阿浮君一身。
“阿浮……”
阿浮君似是早料到這一切,上前一步,將訶那抱在懷中:“我知你體內(nèi)積血淤積,所以才故意激你來打斗。哥,其實你不必要一直站得這么直,阿浮已經(jīng)長大了,阿浮也有肩膀?!?/p>
阿浮君這才感覺到訶那的身體軟了下來,所有重量,全部壓在了自己的肩膀上。
河邊有一棵橘樹,訶那昏沉著,靠在阿浮君肩頭,兩人坐在樹下,夜風(fēng)吹拂,訶那的頭發(fā)不時拍打著阿浮君的后背。
阿浮君伸手,將他頭發(fā)碼齊,伸手引水,將兩人環(huán)繞。
不是不想回水下,只是這夜的月,與終于卸下防備,冰涼脆弱的訶那如此般配。
阿浮君攬住訶那肩頭,非常非常輕落了一個吻在他額心。
“我從不信命,你也別信。”
夢中的訶那輕輕嘆了口氣,于是阿浮君伸手,將他不斷皺起的眉心,一遍遍撫平。
最是心浮氣躁,從無定性的阿浮,竟覺得這重復(fù)的動作如此有趣,如有天荒地老,他可以一直繼續(xù)下去。
到了清早,訶那醒轉(zhuǎn),第一眼看到的,卻是樹梢最后一個橘子。
橘子似有靈性,許是看他可憐見的,竟從枝頭落了下來,掉在他掌心。
從吞下烈火珠以來,訶那第一次,突然間覺得,有些渴餓。
阿浮君于是將橘子拿了過來,剝開橘皮,將橘瓣剝開,一根根撕去上面的白筋。
“渴啦?”做弟弟的賤兮兮的,數(shù)著橘瓣,“吃我的橘子,便要答應(yīng)我的條件。”
“什么條件?”
“橘子共有八瓣,不如妖君行個方便,讓我篡個位,做個八年攝政王吧?!?/p>
一只紅美人橘子,便換了八年安逸。
烈火珠之傷,在這八年里,總算是養(yǎng)得七七八八了,現(xiàn)如今訶那最喜歡的事,就是睡在寢殿的狐皮躺椅上,無所事事。
阿浮君很忙,并不?;?,訶那聽到最多的,都是苔老的碎碎念。
阿浮將軍睚眥必報,狠辣無情,寄水族的名聲受累。
阿浮將軍目無尊長,族中哪個長老的面子都不給,動不動拔刀相向,將妖王大殿的桌子都戳了好些個洞。
總之簡直暴虐無道,寄水族人人都盼望妖君歸位。
聽著這些,訶那總是會配橘子,好像阿浮的光輝事跡,是絕好的下飯菜一般。
所有一切,訶那都心知肚明。
訶那強大溫柔,阿浮兇殘狠厲,他聲名打出去,妖界對寄水族的忌憚,便從七分變成了十分。
至于暴虐,是他天性沒錯,可若他不暴虐,休養(yǎng)了八年的妖君,又如何能在族人心中光芒不墜呢?
訶那的阿浮,的確有了肩膀,訶那感覺到烈火珠在自己身體里逐漸熄滅,但心卻比往常還要暖些。
這個時候,訶那便想起父君在生前跟他說過的話。
他說:若有一日,訶那覺得與阿浮再無嫌隙,能為對方付出一切,那寢殿密室之內(nèi),鳳眼王蓮將為真正的妖君而開。
訶那吃罷手里最后一瓣橘子,就是這么閑閑想著,突然覺得,就是現(xiàn)在。
于是訶那很仔細(xì)認(rèn)真洗了手,到妖君密室,將鎖在深柜中的鳳眼王蓮取了出來。
父君曾說,若心不赤誠,王蓮不會綻開。
訶那將水元凝結(jié),聚于王蓮一點,想著從小到大阿浮的點點滴滴,那王蓮便如有了靈性一般,徐徐綻開。
王蓮中央,是小小一顆,并不璀璨的紫色妖丹。
訶那猶疑:“這就是傳說中的妖王之力?”
妖丹似乎知他疑惑,片刻之后,妖力凝結(jié)為一個虛幻人影。
那是阿浮君,曾在婆娑樹下見過的,妙音族最強盛的妖王,萬年前的桀離。
桀離神情倨傲又帶淡淡悲憫:“你便是訶那?”
“閣下,便是傳說中的妖王桀離?”
聰慧猶如訶那,一點就透,省卻桀離許多麻煩。
他像是敘說一個與己毫不相干的故事,用最簡單明晰的條理,跟訶那說起寄水族往事。
妖王桀離,以湖仙身份接近仙居澤水仙子,與澤水產(chǎn)生情感,然而妖仙相戀,為世所不容,澤水得知真相后想要離開,竟被桀離封閉仙元,囚禁于妖闕。
澤水不堪折辱,在桀離面前碎丹自盡,發(fā)誓永生永世,都與桀離不復(fù)相見。
澤水的哥哥月光上神,因此沖冠一怒殺桀離于劍下,并以澤水恨意起誓,詛咒桀離一族永生困與水下,離水則亡。
故事說到這,與傳說中并無二致。
訶那于是好奇:“妖王想與訶那說的,便只有這些?”
桀離臉上悲憫更重:“實際當(dāng)年,我性情驕縱狷狂,并非死于月光劍下?!?/p>
“那是……”
“隨澤水而死,妖丹盡碎?!闭f這些的時候,桀離卻是平靜,“當(dāng)時氣血攻心,許是沖動,想的是,便是死她也別想逃脫,我不曾想過,會因此連累全族。”
“月光之怒,在于我死得太過輕易,故而詛咒全族替我受過,生生世世,離水則亡。除非有一日……”
話說到這里,桀離就停頓了下來,靜靜看著訶那。
訶那有種不祥的預(yù)感。
“除非有一日,妖王重生。”桀離繼續(xù),“找到澤水轉(zhuǎn)世,澤水可將這詛咒收回,施于妖王身上?!?/p>
“冤有頭債有主,月光大抵是這個意思,展示神之公正吧?!?/p>
“詛咒落到妖王身上,那族人便得自由了?”
“是。”
“那妖王呢?”
“萬千人詛咒,落于妖王之身,總歸是要不死不滅,受盡折磨,方顯神威吧。”
訶那纖長的睫毛,微微震顫了幾下,隨即抬眸,凝視桀離。
“妖王重生,便是阿浮。”
桀離點了點頭。
“那這妖王之力,應(yīng)歸阿浮,父君卻為何要我來打開呢?”
桀離聞言,輕輕嘆了口氣。
訶那笑了起來,“說的是,我與阿浮再無嫌隙,愿意為他付出一切的時候,便可開這王蓮,成為真正的妖君。”
“他騙你?!?/p>
“所以我從出生那刻起,活著每一寸光陰,都是為了此刻?”
“阿浮從小與我親厚,便也是因為他們縱容,也是為了此刻?”訶那顫抖,“為了我與阿浮本血脈相通,可替他受這妖王之力,替他去尋澤水,替他獻(xiàn)祭,替他不死不滅受盡苦痛折磨?”
桀離沉默。
“那你們怎知,我會愿意?”
“你父君說,若你不愿意,亦不強求。待阿浮君百歲之時,妖王之力會自動與他融合?!辫铍x略頓,“離這一日,亦不遠(yuǎn)了。”
話說到這里,一切就都明朗了。
是的,他們給了訶那選擇。
若命運是把殘酷的鐮刀,他可以選擇收割自己。
亦或,他的阿浮。